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(蘇格拉底)——周國平

轉載大陸電子郵件文章 “分手的時候到了,我去死,你們去活,誰的去路好,唯有神知道。”——蘇格拉底 一 公元前399年春夏之交某一天,雅典城內,當政的民主派組成一個五百零一人的法庭,審理一個特別的案件。被告是哲學家蘇格拉底(公元前469-399),此時年已七十,由於他常年在市場、體育場、手動作坊等公共場所活動,許多市民都熟悉他。審理在當天完成,結果是以不敬神和敗壞青年的罪名判處死刑。這是人類曆史上最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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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分手的時候到了,我去死,你們去活,誰的去路好,唯有神知道。”——蘇格拉底

公元前399年春夏之交某一天,雅典城內,當政的民主派組成一個五百零一人的法庭,審理一個特別的案件。被告是哲學家蘇格拉底(公元前469-399),此時年已七十,由於他常年在市場、體育場、手動作坊等公共場所活動,許多市民都熟悉他。審理在當天完成,結果是以不敬神和敗壞青年的罪名判處死刑。這是人類曆史上最怪誕的一頁,一個人僅僅因為他勸說同胞過更好的生活,就被同胞殺害了。雅典是哲學的聖地,但看來不是哲學家的樂園,出身本邦的哲學家只有兩個,蘇格拉底被處死,年輕的柏拉圖在老師死後逃到了國外。這又是人類曆史上最光榮的一頁,一個人寧死不放棄探究人生真理的權利,為哲學殉難,證明了人的精神所能達到的高度。正因為出了蘇格拉底,雅典才不愧是哲學的聖地。

多虧柏拉圖的生花妙筆,把當年從審判到執行的整個程序栩栩如生地記述了下來,使我們今天得以領略蘇格拉底在生命最後時刻的哲人風采。柏拉圖師從蘇格拉底十年,當時二十八歲,審判時在場,還上台試圖為老師辯護,法官嫌他年輕把他轟了下來。評家都承認,柏拉圖太有文學才華,記述中難免有虛構的成分。他大約早就開始記錄老師的言論,據說有一次朗讀給蘇格拉底聽,蘇格拉底聽罷說道:“我的天,這個年輕人給我編了多少故事!”盡管如此,評家又都承認,由於他自己是大哲學家,能夠理解老師,他的證詞遠比色諾芬所提供的可靠。色諾芬也是蘇格拉底的學生,但毫無哲學天賦,審判時又不在場,老師死後,深為扣在老師頭上的兩個罪名苦惱,要替老師洗清,在回憶錄中把蘇格拉底描繪成一個虔敬守法的平庸之輩。英國學者伯奈特說:“色諾芬為蘇格拉底做的辯護實在太成功了,如果蘇格拉底真是那個樣子,就決不會被判死刑。”英國哲學家羅素仿佛從中吸取了教訓,表明態度:“如果需要讓人復述我的話,我寧願選一個懂哲學的我的死敵,而不是一個不懂哲學的我的好友。”不過他倒不必有這個擔憂,因為蘇格拉底述而不作,他卻驚人地多產,別人哪裏還有復述的機會。

平心而論,在審判之初,無論三個原告,還是充當判官的民眾,都未必想置蘇格拉底於死地。他們更希望的結果毋寧是迫使蘇格拉底屈服,向大家認錯,今後不再聚眾談論哲學,城邦從此清靜。可是,蘇格拉底仿佛看穿了他們的意圖,偏不示弱,以他一向的風格從容議論,平淡中帶著譏刺,雄辯而又詼諧。這種人格上和智力上的高貴真正激怒了聽眾,他申辯時,審判席上一陣陣騷動,矛盾越來越激化。

蘇格拉底大約一開始就下定了赴死的決心。美勒托準備起訴的消息傳開,有同情者見他毫不在乎,行為無異於往常,便提醒他應該考慮一下如何辯護,他回答:“難道你不認為我一生都在做這件事,都在思考什麼是正義,什麼是非正義,在實行正義和避免非正義,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做嗎?”他的確用不著準備,只須在法庭上堅持他一貫的立場就行了。當然,他完全知道,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。他比原告和法官更清醒地預見到了結局,審判實質上是遵照他的意志進展的。他胸有成竹,一步步把審判推向高潮,這高潮就是死刑判決。

按照程式,審判分兩段。第一段是原告提出訟詞,被告提出辯護,審判員投票表決是否有罪。在這一段,蘇格拉底回顧了自己從事街頭哲學作用中的起因和經曆,斷言這是神交給他的使命。人們的憤恨本來集中在這件事上,倘若他想過關,至少該稍稍顯示靈活的態度,他卻一點餘地不留,宣布道:“神派我一生從事哲學作用中,我卻因怕死而擅離職守,這才荒謬。雅典人啊,我敬愛你們,可是我要服從神過於服從你們。只要我一息尚存,就決不放棄哲學。” 他把自己比作一只牛虻,其職責是不停地叮咬人們,喚醒人們,使人們對專注於錢財和榮譽、不在意智慧和靈魂的生活感到羞愧。

原則不肯放棄,還有一個方法能夠影響判決。按雅典的慣例,被告的妻兒可以到庭懇求輕判,這種做法往往有效。蘇格拉底有妻子,有三個兒子,其中兩個還年幼,但他不讓他們到庭。他不屑於為此,諷刺說:“我常見有聲望的人受審時做出這種怪狀,演這種可憐戲劇,他們是邦國之恥。”

投票的結果是以二百八十一票比二百二十票宣告他有罪。票數相當接近,說明在場不少人還是同情他的。審判進入第二步,由原告和被告提議各自認為適當的刑罰,審判員進行表決,在二者中擇一。美勒托提議判處死刑。蘇格拉底說:“我提議用什麼刑罰來代替呢?像我這樣對城邦有貢獻的人,就判我在專門招待功臣和貴賓的國賓館用餐吧。”說這話是存心氣人,接下來他有些無奈地說:我每日討論道德問題,省察自己和別人,原是於人最有益的事情。可是,一天之內就判決死刑案件,時間太短,我已無法讓你們相信一個真理了,這個真理就是“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”。

要逃避死刑,有一個通常的辦法,就是自認充分的罰款。只要款額足夠大,審判員往往寧願選擇罰款而不是死刑。說到這一層,蘇格拉底表示,他沒有錢,或許只付得起一個銀幣。這是事實,他荒廢職業,整日與人談話,又永遠不收費,怎能不窮。不過,他接著表示,既然在場的柏拉圖、克裏托等人願為他擔保,勸他認三十個銀幣,他就認這個數吧。這個數也很小,加上他的口氣讓人覺得是輕慢法庭,把審判員們有限的同情也消除了。人們終於發現,最省事的辦法不是聽他的勸反省自己,而是把這個不饒人的家伙處死。

判決之後,蘇格拉底作最後的發言,他說:我缺的不是言辭,而是厚顏無恥,哭哭啼啼,說你們愛聽的話。你們習慣看到別人這樣,但這種事不配我做。“逃死不難,逃罪惡難,罪惡追人比死快。我又老又鈍,所以被跑慢的追上,你們敏捷,所以被跑快的追上。我們各受各的懲罰,合當如此。”然後,又以他特有的反諷委托判官們一件事:“我兒子長大後,如果關注錢財先於德行,沒有出息而自以為有出息,請責備他們,一如我之責備你們。”這篇著名辯詞用一句無比平靜的話結束:“分手的時候到了,我去死,你們去活,誰的去路好,唯有神知道。”

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他的奇特長相。雖然他生在雅典,卻完全不像是一個希臘人。他有一張扁平臉,一個寬大的獅鼻,兩片肥厚的嘴唇。這張臉醜得如此與眾不同,以至於一個會看相的異邦人路過雅典,看見了他,當面說他是一個怪物。他有一個大肚子,但身體壯實,與人談話時總是側低著頭,目光炯炯,像一頭公牛。

他出身貧賤,父親是雕刻匠,母親是接生婆。子承父業,他自己年輕時也以雕刻為業,據說雅典衛城入口處的美惠女神群像就是他的作品。不過,他對這門行業頗有微詞,嘲笑雕刻匠盡力把石塊雕刻得像人,在自己身上卻不下功夫,結果使自己看上去像是石塊而不是人了。為了維持起碼的生計,他大約仍不免要雕刻石塊,但更多的時候作起了雕刻人的靈魂的行當。在相同的意義上,他還繼承了母業,樂於做思想的接生婆。

不像當時和後來的許多哲學家抱定獨身主義,他在婚姻問題上倒是隨大流的,而且娶了兩個老婆。第一個老婆克珊西帕為他生有一子,後來,據說是因為戰爭,雅典人口銳減,當局允許討小老婆,他又娶法官的女兒密爾多,再得二子。克珊西帕是有名的潑婦,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是,一次蘇格拉底在挨了一頓臭罵之後,克珊西帕又把一盆臟水扣在他的頭上,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自嘲道:“我不是說過,克珊西帕的雷聲會在雨中結束?”他如此解釋與悍婦相處的好處:一旦馴服了烈馬,別的馬就好對付了;與克珊西帕在一起,他學會了調整自己,從而可以適應任何人。其實他心裏明白,和他這樣一個不顧家計的人過日子,當妻子的並不容易,所以常常在挨罵後承認罵得有理。他是通情達理的,大兒子忍受不了母親的壞脾氣,向他抱怨,他總是站在母親的立場上好言規勸。

蘇格拉底的家境必定十分清貧。他在法庭上說:“多少年來,我拋開自己的一切事務,只為你們忙,不取報酬,我的貧窮就是證據。”這一點無可懷疑。他自稱“業餘哲學研究者”,與人談話只是出於愛好,任何人想聽就聽,自己不要老師的身份,所以也就不收費。當時一班智者靠哲學賺錢,他對此感到震驚,說自稱教導德行的人怎麼能索取金錢為報酬。他也決不收禮,認為一個人從任何人收取金錢,就是給自己樹立了一個主人,把自己變成了奴隸。對於來自顯貴和國王的邀請及禮物,他一概拒絕。一個有錢有勢的崇拜者要送他一大塊地蓋房,他問道:“假如我需要一雙鞋子,你為此送給我一整張獸皮,而我竟然接受,豈不可笑?”其實他連鞋子也不需要,無論冬夏都光著腳丫,穿一件破衣。這也許有窮的原因,但更多是為了鍛煉吃苦耐勞的能力。

蘇格拉底的學生安提斯泰尼創立犬儒哲學,主張把物質需要減到最低限度,以求獲得最大限度的精神自由。這個思想實際上肇始於蘇格拉底。他常說,別人是為了吃而活,他是為了活而吃。他偶爾也出席朋友們的宴會,而且酒量無敵,但平時節制飲食,討厭大吃大喝。荷馬史詩《奧德修記》中的女巫喀耳刻用巫術把俄底修斯的同伴們變成了豬,他提出歪解:喀耳刻是通過大擺宴席把人變成豬的。有一天,他逛雅典市場,看完後嘆道:“原來我不需要的東西有這麼多啊!”智者安提豐問他:“哲學家理應教人以幸福,你卻吃最粗陋的食物,穿最襤褸的衣服,豈不是在教人以不幸嗎?”他答道:“正相反,一無所需最像神,所需越少越接近於神。”

不過,他雖然鄙視物質,卻十分注意鍛煉身體。其實二者都是為了做身體的主人,使它既不受物欲牽制,又能應付嚴酷的環境。每天早晨,他都去體育場鍛煉,身體健壯超於常人。雅典流行好幾場瘟疫,他是唯一沒有被感染的人。他的後半生在長達二十七年的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度過,參加過三次戰役,他的強壯體魄——當然,還有他的勇敢——在戰爭環境中顯出了優勢。據當時與他一起參戰的青年阿爾基比亞德回憶,他的身體具有驚人的適應能力,食品匱乏時比誰都能忍饑,供應充足時又比誰都吃得多。酷寒中,別人皆以毛氈裹身,他卻光腳走在冰上。一次戰敗,全軍潰逃,只有他一人從容撤退。他是重裝步兵,身上掛滿輜重,“昂首闊步,斜目四顧”,一看就不是好惹的,敵人也就不敢惹他。他還單獨殺進重圍,救出受傷的阿爾基比亞德,事後頒獎,又把獎章讓給了阿爾基比亞德。

作為一個哲學家,蘇格拉底抱定宗旨,不參與政治。然而,一旦違心地被卷入,他必站在一個正直公民的立場上堅持正義。六十三歲時,他曾代表本族人進入元老院,且在某一天值班當主席。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做“官”。當時,雅典海軍打了一個勝仗,撤退時,因狂風突起,未能收回陣亡士兵的屍體,人民群情激憤,要求集體判處為首的十將軍死刑。就在他當主席的那一天,這個提案交到法庭,他冒犯眾怒予以否決。可惜第二天別人當主席,十將軍仍不免於死。若干年後,僭主上台,命他和另外四人去捉一個富翁來處死,別人都去了,唯有他抗命。

由上面勾畫的輪廓,我們可以看到,蘇格拉底具有自制、厚道、勇敢、正直等種種一般人也都稱道的美德,這樣一個人應該是人緣很好的。最後竟至於遇難,看來只能歸因於他喜談哲學了,似乎全是那張嘴惹的禍。那麼,我們且看那張嘴究竟說了些什麼,會惹下殺身之禍。

按照西塞羅的說法,蘇格拉底是第一個將哲學從天上召喚到地上來的人,他使哲學立足於城邦,進入家庭,研究人生和道德問題。這個評價得到了後世的公認。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家,從泰勒斯到阿那克薩戈拉,關心的是宇宙,是一些自然哲學家和天文學家。據他自述,他年輕時也喜歡研究自然界,後來發現自己天生不是這塊料。所謂不是這塊料,大約不是指能力,應是指氣質。他責問那些眼睛盯著天上的人,他們是對人類的事情已經知道得足夠多了呢,還是完全忽略了。他主張,研究自然界應限於對人類事務有用的範圍,超出這個範圍既不值得,也不應該。之所以不應該,是因為人不可去探究神不願顯明的事,違背者必受懲罰,阿那克薩戈拉就因此喪失了神智。

蘇格拉底的思想發生根本轉折,大約是在四十歲上下的時候。他在申辯中談到了轉折的緣由。有一回,他少年時代的朋友凱勒豐去德爾斐神廟求神諭,問是否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智慧,神諭答復說沒有。他聞訊大驚,認為不可能,為了反駁神諭,存取了雅典城內以智慧著稱的人,包括政客、詩人、手動藝人。結果發現,這些人都憑借自己的專長而自以為是,不知道自己實際上很無知。于是他明白了:同樣是無知,他們以不知為知,我知道自己一無所知,在這一點上我的確比他們智慧。由此進一步悟到,神諭的意思其實是說:真正的智慧是屬於神的,人的智慧微不足道,在人之中,唯有像蘇格拉底那樣知道這個道理的人才是智慧的。從此以後,他便出沒於公共場所,到處察訪自以為智的人,盤問他們,揭露其不智,以此為神派給他的“神聖的使命”。“為了這宗事業,我不暇顧及國事家事;因為神服務,我竟至於一貧如洗。”而一幫有閒青年和富家子弟也追隨他,效仿他這樣做,使他得了一個蠱惑青年的壞名聲。

蘇格拉底盤問人的方式是很氣人的。他態度謙和,仿佛自己毫無成見,只是一步一步向你請教,結果你的無知自己暴露了出來。這往往使被問的人十分狼狽。欣賞者說,他裝傻,其實一大肚子智慧。怨恨者說,他是虛假的謙卑。常常有人忍無可忍,把他揍一頓,甚至扯掉他的頭發,而他永遠不還手,耐心承受。最氣人的一點是,他總是在嘲笑、質問、反駁別人,否定每一個答案,但是,直到最後,他也沒有拿出一個自己的答案來。確有許多人向他提出了這一責備,並為此發火。他對此的辯解是:“神迫使我做接生婆,但又禁止我生育。”這一句話可不是自謙之詞,而是準確地表達了他對哲學的功能的看法。

上面說到,蘇格拉底是從自知其無知開始他特有的哲學作用中的。其實,在他看來,一切哲學思考都應從這裏開始。知道自己一無所知,這是愛智慧的起點。對什麼無知?對最重要的事情,即靈魂中的事情。人們平時總在為伺候肉體而活著,自以為擁有的那些知識,說到底也是為肉體的生存服務的。因此,必須向人們大喝一聲,讓他們知道自己對最重要的事情其實一無所知,內心產生不安,處於困境,從而開始關心自己的靈魂。“認識你自己”——這是銘刻在德爾斐神廟上的一句箴言,蘇格拉底用它來解說哲學的使命。“認識你自己”就是認識你的靈魂,因為“你自己”並不是你的肉體,而是你的靈魂,那才是你身上的神聖的東西,是使你成為你自己的東西。

靈魂之所以是神聖的,則因為它是善和一切美德的居住地。因此,認識自己也就是要認識自己的道德本性。唯有把自己的道德本性開掘和實作品出來,過正當的生活,才是作為人在生活。美德本身就是幸福,無需另外的報償。惡人不能真正傷害好人,因為唯一真正的傷害是精神上的傷害,這只能是由人自己做的壞事造成的。在斯多噶派那裏,這個德行即幸福的論點發展成了全部哲學的基石。康德用道德法則的存在證明人能夠為自己的行為立法,進而證明作為靈魂的人的自由和尊嚴,這個思路也可在蘇格拉底那裏找到淵源。

人人都有道德本性,但人們對此似乎懵懂不知。蘇格拉底經常向人說:讓一個人學習做鞋匠、木匠、鐵匠,人們都知道該派他去哪裏學,讓一個人學習過正當的生活,人們卻不知道該把他派往哪裏了。這話他一定說過無數遍,以至於在三十僭主掌權時期,政府強令他不許和青年人談論,理由便是“那些鞋匠、木匠、鐵匠什麼的早已經被你說爛了”。其實他是在諷刺人們不關心自己的靈魂,因為在他看來,該去哪裏學習美德是清清楚楚的,無非仍是去自己的靈魂中。原來,靈魂中不但有道德,而且有理效能力,它能引領我們認識道德。人們之所以過著不道德的生活,是因為沒有運用這個能力,聽任自己處在無知之中。在此意義上,無知就是惡,而美德就是知識。

至於如何運用理效能力來認識道德,蘇格拉底的典型方法是辯證法,亦即亞裏士多德視為他的主要貢獻的歸納論證和普遍性定義。比如說,他問你什麼是美德,你舉出正義、節制、勇敢、豪爽等等,他就追問你,你根據什麼把這些不同的東西都稱作美德,迫使你去思考它們的共性,尋求美德本身的定義。為了界定美德,你也許又必須談到正義,他就嘲笑你仍在用美德的一種來定義整個美德。所有這類討論幾乎都不了了之,結果只是使被問者承認對原以為知道的東西其實並不知道,但蘇格拉底也未能為所討論的概念下一個滿意的定義。從邏輯上說,這很好解釋,因為任何一個概念都只能在關系中被界定,並不存在不涉及其它概念的純粹概念。但是,蘇格拉底似乎相信存在著這樣的概念,至少存在著純粹的至高的善,它是一切美德的終極根源和目標。

現在我們可以解釋蘇格拉底式辯證法的真正用意了。他實際上是想告訴人們,人心固有向善的傾向,應該把它喚醒,循此傾向去追尋它的源頭。然而,一旦我們這樣做,便會發現人的理效能力的有限,不可能真正到達那個源頭。只有神能夠認識至高的善,人的理性只能朝那個方向追尋。因此,蘇格拉底說:唯有神是智慧的,人只能說是愛智慧的。不過,能夠追尋就已經是好事,表明靈魂中有一種向上的力量。愛智慧是潛藏在人的靈魂中的最寶貴特質,哲學的作用就是催生這種特質。這便是蘇格拉底以接生婆自居的含義。但哲學家不具備神的智慧,不能提供最後的答案,所以他又說神禁止他生育。

蘇格拉底所尋求的普遍性定義究竟是觀念還是實存,他所說的神究竟是比喻還是實指,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,我不想在這裏討論。在我看來,其間的界限是模糊的,他也無意分得太清。他真正要解決的不是理論問題,而是實踐問題,即怎樣正當地生活。宗教家斷言神的絕對存在,哲學家則告訴我們,不管神是否存在,我們都要當作它是存在的那樣生活,關心自己的靈魂,省察自己的人生,重視生活的意義遠過於生活本身。

現在讓我們回到被判了死刑的蘇格拉底身邊,他已經在獄中呆了快一個月了。在此期間,他生活得平靜而愉快,與平時沒有一點不同。在生命的最後時日,他還突發了文藝的興趣,把伊索寓言改寫成韻文,寫了一首阿波羅頌詩。許多富裕朋友想出資說明他逃亡,均被拒絕,他問道:“你們是否知道有什麼死亡不會降臨的地方?”一個崇拜者訴說:“看到你被這樣不公正地處死,我太受不了。”他反問:“怎麼,難道你希望看到我被公正地處死嗎?”

監禁第二十八天,有人看見那艘催命船已經開過了附近一個城市,他的老朋友克裏托得到消息,天不亮就來到監獄,看見他睡得很香。等他醒來,克裏托作最後的努力,勸他逃亡。他舉出了種種理由,諸如別人會怪自己不盡力,使自己名譽受汙,你遺下孤兒,未盡為父的責任,等等,皆被駁斥。蘇格拉底強調,雖然判決是不公正的,但逃亡是毀壞法律,不能以錯還錯,以惡報惡。

第三十天,行刑的知會下達,若干最親近的朋友到獄中訣別。克珊西帕抱著小兒子,正坐在蘇格拉底身邊,看見來人,哭喊起來:“蘇格拉底啊,這是你和朋友們的最後一次談話了!”蘇格拉底馬上讓克裏托找人把她送走。然後,他對朋友們說:“我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,談談那邊的事,現在正是時候,也是現在可做的最合適的事。”整篇談話圍繞著死亡主題,大意是——

哲學就是學習死,學習處於死的狀態。真正的哲學家一直在練習死,訓練自己在活著時就保持死的狀態,所以最不怕死。為什麼這麼說呢?因為死無非是靈魂與肉體相脫離,而哲學所追求的正是使靈魂超脫肉體。靈魂不受肉體包括它的欲望和感覺的糾纏,在平靜中生存,只用理性追求真理,它的這種狀態就叫智慧。不過,活著時靈魂完全超脫肉體是不可能的,所以得不到純粹的智慧,唯有死後才能得到。

轉述到這裏,我們不能不提出一個疑問:上述見解要成立,前提是靈魂不隨肉體一同死亡,蘇格拉底相信靈魂不死嗎?似乎是相信的,他做了種種論證,包括:生死互相轉化,靈魂若死滅就不能再轉為生;認識即回憶,證明靈魂在出生之前已存在;靈魂佔有了一個東西,這個東西才有生命,可知靈魂與死不相容。接著他大談靈魂的修煉,輪回和業報,哲學家的靈魂已經修煉得十分純潔,因此死後將與天神交往。很難相信這是蘇格拉底本人的思想,恐怕多半是柏拉圖從東方教義中聽來而安在老師頭上的。法庭申辯時的一句話透露了蘇格拉底的真實想法:“沒有人知道死後的情形,大家卻怕死,仿佛確知死是最壞境界。我本人絕不害怕和躲避好壞尚不知的境界過於明知是壞的境界。”我們至少可以相信,他是懷著快樂的心情迎接死亡的。人們常把天鵝的絕唱解釋為悲歌,他卻說,它們是預見到另一個世界的幸福就要來臨,所以唱出了生平最歡樂的歌。他的臨終談話正是一曲天鵝的絕唱。

最後的時刻來臨了。克裏托問他:“我們怎麼葬你?”他答:“如果你能抓住我,隨你怎麼葬。”然後對其餘人說:“他以為我只是一會兒就要變成屍體的人,還問怎麼葬我。喝下了毒藥,我就不在這裏了。”說完便去洗澡,回來後,遵照獄吏的囑咐喝下毒藥。眾人一齊哭了起來,他責備道:“你們這些人真沒道理。我把女人都打發走,就為了不讓她們做出這等荒謬的事來。”在嚥氣前,他說了最後一句話:“克裏托,別忘了向醫藥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獻祭一只公雞。”這顆喜嘲諷的靈魂在脫離他所蔑視的肉體之際,還忍不住要與司肉體治療的神靈開一個玩笑。

蘇格拉底的悲劇就此落下帷幕,柏拉圖在劇終致辭:“在我們所認識的人中,他是最善良、最有智慧、最正直的人。”的確,不管人們對他的學說作何評價,都不能不承認他為後世樹立了人生追求上和人格上的典範。據說在他死後,雅典人懺悔了,給他立了雕像,並且處死了美勒托,驅逐了安尼圖斯。也有人指出,所謂懲處了控告者純屬捏造。不過,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讓我們記住蘇格拉底的遺訓,關心自己的靈魂,度一個有價值的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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